夜遊隨想·告別
林國卿(台北)·虛室小筆
原文出處:http://szsb.sznews.com/html/2012-12/11/content_2310381.htm
初冬霪雨六七日,無法散步,午夜過後,忽覺雨停已久,路面已干,乃披衣出門。路燈煢煢,商店漆靜,僅我一人閒步巷間。
憶起讀大學時,作興夜遊北海岸,走過海邊公路,坐看遠方漁火,全忘白日黑夜,離開校園踏入社會之後,此種閒情倏忽消逝。
雖然都市深夜享樂花樣多過古人,但總是空間狹隘,眾聲喧鬧,對照明人張岱所寫的兩次夜遊,差異大矣。
一次夜遊,張岱乘舟獨往湖心亭看雪,西湖空曠,上下一白,亭上卻早有二人對坐飲酒,張岱強飲三大杯才離去。另一次則是《金山夜戲》,張岱心血來潮,半夜到金山寺大殿唱演韓世忠大戰金兵至天亮,一寺僧人驚醒,不知何人何故到此。
一篇傳神寫雪景,一篇生動寫僧人,不愧小品名篇,然而張岱在意旁人如何看他夜遊,因此特寫亭上之人見他而大驚喜,寫船伕稱他痴,寫僧人不知他是人是怪是鬼,頗有自得之色,此正是張岱自稱之“名心難化”,亦正是周作人說他是注意人事的“都會詩人”。
如此看來,蘇東坡之夜遊則較張岱內斂,《記承天寺夜遊》僅寫月色下與友人散步於寺廟中庭,只看“庭下如積水空明”、竹柏樹影、閒人二人,已是心無旁人,以閑靜為樂了。
蘇軾遇貶窘困之際,如何能見“月色入戶”即“欣然起行”夜遊?我如此一路胡思亂想,不覺離家太遠,雨又落下。
告別
大學同學聚餐時,談到班上已有二位同學去世,其家人不知聯繫我們,無一人前往送別,故不知何故離世,如今只能追索往日容貌,感慨之餘亦無法多言。
同學們畢業後各奔前程,聯繫極少,直到步入中年,七八年前始熱絡相約見面,幾乎隔月即藉故聚餐。相聚時,除了回憶,最常聊養生,卻避談往生,我偶爾衝口提及死後如何,卻無人搭腔,一桌沉默。
生時總難想像死後,陶淵明的《自祭文》揣摩了諸友告別的場景,好友以蔬果美酒前來餞別,但顏臉已黯,聲音愈遠。他回顧一生“逢運之貧,簞瓢屢罄”,幸擺脫了世間寵辱,心有常閒讀書撫琴,冬曝日,夏濯泉。他最後想到孤獨入土,“葬之中野,窅窅我行,蕭蕭墓門”。這一篇樸素的告別祭文,開啟後代文人自撰墓誌銘之風,王績、杜牧、白居易、嚴挺之、徐渭、張岱等等均有佳作,但漸重自述一生行誼,自王績之憤世,至張岱而成豐盛美文。這一系墓誌銘,多屬自傳,描繪一生事蹟,鏗鏘有聲,其心境均在生時,唯獨陶淵明心在死後,故其末句為“人生實難,死如之何?”心想死後一墳不封不樹,或許讓陶淵明更能“識運知命”,早早告別人間難事。
於是這次同學聚會之後,我總是想在信箱裡建立新檔,輸入各好友名單,轉交家人,檔名為“告別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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